过于热门的旅行目的地,常让一些资深旅行者微皱眉头,商业的繁荣和如潮的游客,不免叫人心生距离。丽江是一个挺典型的例子,相比当下的声名显赫,许多人更怀念它十多年前“原始”的模样。
在人们的诸多议论中,会发现两个丽江城,一个旧,一个新,一个属于游客,一个属于本地人。其实,曾经居住在古城中的纳西人虽然陆续搬迁到了新城,却依然坚持着固有的生活理念与节奏,黑龙潭、象山与忠义市场仍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,传承了数百年的三眼井仍在使用,年轻人像他们的长辈一样喜欢艺术、花草和聚会……一切就像古城里随处可见的清澈水流一样,随时在动,又似乎几十年如一日。与此同时,纳西人悠闲、随性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在古城中消失,“占领”了古城的游客们,以及大量蛰伏在此的“怪咖”们,同样是将大半时间用来喝茶、聊天、晒太阳、听音乐,或者发呆,不知不觉中继承和延续了某种生活传统。
今天的丽江,与洛克、顾彼得时代的丽江,其差别并非本质上的。有些东西一直在那里,像老房子最底下的那层漆一样,从未更易。
与艺术同眠
我们在丽江遇到的纳西男人,除了好养鹰、放狗,也爱好艺术,会弹琴,会唱歌,会写诗,会种花草,会写几笔书法、画几笔梅花,会不时文绉绉地说上几句话。晚饭后,与一帮当地朋友聚在一起消磨时光,有的吹箫,有的挥毫,有的下围棋,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,酒也喝完了一瓶又一瓶,正好安睡。
口技声中的一堂音乐课
“这个不难。”这是杨泽民的口头禅,聊起音乐时常从他口中冒出来。离开纳西古乐队之前,他是其中的笛子表演者,曾参与录制了《纳西·净地》《玉龙第三国》等多部与丽江有关的音乐作品。如今,他除了继续研究笛子、箫等竹管乐器,还跟朋友合作组织些艺术活动。
都说“三年笛子四年箫”,能把箫吹好着实不易。聚会中,不管我们点到哪首乐曲或哪支歌,杨泽民总是那句话:“这个不难。”然后便持箫吹起来,箫音时而悠扬绵长,时而圆润中透出几分苍凉,让人沉醉。
杨泽民没有传统曲艺传承者常见的“土气”,他外语流利,对西洋音乐也十分熟悉,这与他的老师、丽江的传奇人物宣科有些相似。宣科名列“丽江三杰”,纳西古乐便是在他的倡议下恢复的。在丽江古城,随处可见“宣科先生”的交通标语:“宣科先生提醒您,此路段禁鸣喇叭”“宣科先生提醒您,限速70公里……”每晚演出的纳西古乐,也以宣科亲自主持为卖点。看过他主持与表演的观众,对音乐有多少感觉不好说,但对这个幽默、健硕的“老小伙”都印象深刻。杨泽民13岁开始在纳西古乐队里吹笛子,接受宣科的教导,音乐慢慢渗入他的骨髓当中,他成为宣科最喜爱的徒弟之一,多次随老师到国内外演出,遇到国际友人来访,也多是他陪同接待。
聊起时下流行的音乐元素,杨泽民往往会惟妙惟肖地模仿上一段,比如说到酒吧的嘈杂,便会模拟音响的震动声:“崩次!崩次!”说到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,会用极低沉有力的声音模仿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:“梆~梆~梆~梆!”不管小提琴还是钢琴,他都能模仿,手上还比划出动作,像是古代文学家林嗣环笔下的口技表演者,“一时齐发,众妙毕备”,让人惊叹不已,又忍俊不禁,在这种欢快的氛围中,不知不觉地上了一堂乐理知识课。
不过,对于这些时下娱乐节目热衷的技巧,杨泽民虽然擅长,却不大认可。他尤其反感音乐领域的“模仿秀”,认为每种乐器有独特的音色和乐理,演练时应该选那些符合其特点的题材,才能让音乐最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。比如,二胡声音偏悲,用它拉欢快的歌曲,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。曾有人用二胡拉小提琴的经典乐目《流浪者》,前者二弦,后者四弦,后者对变音的要求便明显不一样,二弦想表现出四弦的声音,只好加快演奏节奏。若想以此迎合市场,难免贻笑大方。正如瓷器里的仿生瓷,模仿动物、果蔬尚有几分意趣,可是发展到模仿戗金、镂银、琢石、竹木,就是拿己之短,比人之长了。
杨泽民比较佩服那些专注于自己专长的人,也提倡搞音乐的人要多体验生活,以加深对乐曲的领会。流行歌手中,他最喜欢腾格尔,因为他的歌声有一种苍茫的感觉,“是在用感情歌唱,玩不了技巧。”
山珍味不如一笔梅
车文光也是一个疯迷音乐的人,他是丽江小有名气的菌类批发商,也是20世纪90年代当地颇具影响力的“南山胶轮车”乐队的主唱,他创作的那首《玉龙第三国》广为流传。
车文光身在商海,却始终没有脱离丽江的艺术圈子。他不喜欢斤斤计较,价值不菲的松茸、松露,朋友聚会时常拿来大盘炒着吃。他喜欢古琴,常在微醺时画一支梅花,喜欢活得如“八大山人”。对他来说,山珍味不如一笔梅。经商之余,车文光常与杨泽民等人一起,呼朋引伴,喝酒下棋,吟诗作画,以“艺术”的名义狂欢。
占丽江人口主体的纳西人,自幼沉浸在音乐、书画及花草所构成的氛围当中,大多都会几项技艺,即便不精专,也乐在其中,闲了,便聚到一块儿切磋、品评。往寻常酒吧里一坐,就能碰到许多原创歌手,在新城的小区里走走,会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养花弄草。在他们身上,我总能发现一点“魏晋之风”。
“其实就是在玩。”说起“艺术”,丽江的朋友们总显得有些害羞,仿佛这两个字太过正式,是一种过分的夸奖。和车文光同在“南山胶轮车乐队”的沈强,如此解释乐队名称的由来:胶轮车是过去南山一些少数民族的运输工具,一些穷人用它运柴火来到丽江城里卖;乐队的几个成员当年都是贫穷但热爱音乐的学生,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自嘲,“意思有点像今天的‘屌丝’。”
丽江人对艺术的热爱,与旅游发展没有多大关系。艺术更像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元素,一如柴米油盐。来到丽江,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也处在这种氛围的包裹之中。比如音乐,走在哪里都躲不开,吃饭时,购物时,走路时……甚至睡觉时也能若有若无地听见。壁画、雕刻、书画、盆栽等更是随处可见。夜幕降临,人们常在广场上点起篝火跳舞,手拉着手,很快就分不清谁是游客、谁是本地人了。艺术在这里也模糊了雅俗的界限,更多体现为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,如此而已。
在丽江的日子里,我十分享受这种无所不在的艺术氛围,不管是传统古乐,还是时下流行的非洲鼓,都乐意坐下来听上一会儿,不去计较它是古是今、是中是洋、是谁所演绎,也学着丽江人把它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
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
丽江的艺术作品大多以本地山水、民族风情为题材,其中有不少是表现玉龙雪山的。对丽江人来说,玉龙雪山不仅是一座神山,而且寄托了对美好爱情的期待。
清朝雍正年间,中央政府对西南一带进行“改土归流”,土司被中央委派的流官所替代,少数民族也被迫开始学习汉人的礼仪。其中,包办婚姻制度的传入,对习惯了自由恋爱的纳西人来说尤其难以接受,不堪束缚又不愿忤逆父母的纳西青年,选择了殉情。据说在玉龙雪山上有一个“玉龙第三国”,殉情者死后可以进入这个自由国度,爱情美满,生活幸福,有火红的斑虎当坐骑,宽耳的狐狸帮忙捕猎,银角花鹿代为耕耘……
纳西人对殉情者十分尊重,殉情的仪式也很隆重:双方会穿上盛装,吃饱喝足,享受世间的最后一点快乐。对他们来说,自杀并非逃避,而是选择新生活的一种方式,双方父母会请来法师为他们超度,帮助他们进入“玉龙第三国”。此风之盛,一度为丽江赢得了“殉情之都”的别称,直到20世纪40年代,殉情现象在丽江仍十分常见。
与对爱情的执着、刚烈形成反差的是,丽江人对政治可以说漠不关心。丽江曾先后被多个政权征服,当地人虽然说不上望风而降,但也没有进行太过激烈的抵抗,他们不太在乎谁会成为统治者,但在乎统治者是否尊重他们的传统与文化。对于他们来说,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。没有它,艺术可能是一种矫饰。而在自由的“玉龙第三国”,他们的生命和艺术都将获得永生。
电影《海上钢琴师》的结尾处,1900终于没有上岸,小提琴手马克斯也不再坚持让他离开即将被炸沉的弗吉尼亚号,他知道,1900并未死去,而是与音乐一同长眠海底,正如在看不见的琴键上,这位钢琴师一样能弹奏出美妙的乐曲,艺术的灵魂不会消亡。